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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一九九八年 四月

父親一脫下襯衫,家兄蓋瑞就知道了。他比父親先知道,也比我們先知道。他從事呼吸到治療和加護工作十年了,見過各種疑難雜症,但看到父親的樣子,還是目瞪口呆。

父親手臂瘦的像皮包骨,微微顫抖,垂在兩側,無法舉過肩膀。蓋瑞一邊幫父親檢查,一面自責:「怎麼一直沒有注意到父親的手臂削瘦了,脖子無力了,前臂也軟癟了?」

「說『啊』。」蓋瑞檢查父親的喉嚨,看到舌頭委縮顫抖,心中一凜。他用壓舌棒輕輕壓下舌頭,不見任何反應;用力一點,仍然不見自然的作嘔反應。他在用力,希望父親的喉嚨有反應,直到父親抓住他的手,才知道把父親弄痛了。

父親問:「怎麼啦?」

蓋瑞低下頭,雙手在皮包裡亂翻。他想,暫時不要說明白,也許自己判斷錯了,但願是判斷錯了。

「我不清楚,可能是神經或肌肉問題,最好去看神經科醫生。」其實他很清楚,開車離去時哭了起來,當天晚上又再妻子懷裡哭了一場。他想到治療過的運動神經元病人,每一個都過世了,又想到鼻胃管、輪椅、呼吸器等,幾乎沒有勇氣寫轉診信函。病症未經診斷,就不覺得其具體,真相就只有他才知道。

但他還是把信寫好了,寫時只覺得比重千斤。他知道,神經科醫生檢查之後,就會告訴父親,他將不久於人世。從此,父親就要步上死亡之路。

父親是個大忙人,我也很忙。我們父女情深,很聊的來,但就像大多數人般,對家人不會問東問西,總覺得親情是自然而然,從不思考為什麼愛對方。我們懶的去問,也忙的無暇傾聽。

我知道父親來日不多了,但對他一生所知有多少?我知道他生於捷克的一個小鎮,卻說不出小鎮的名字;知道他哥哥戰時過世,卻不知道是怎麼死的;知道父親經商很成功,卻不清楚他的奮鬥史。

父親了解自己的病情後,過了幾個星期,有一天把我拉到一旁說:「我們在一起的時間不多了,得好好珍惜,擦乾眼淚,多聊一聊吧。」我連連點頭。

我們一家三代十二人搭機到斐濟,一起吃喝玩樂,但主要目的是聽父親談往事,談我們的往事。

我們在斐濟過了十天。每晚哄孩子上床後,我便溜到隔壁父母那邊。父親跟我們講述他的一生,由童年談起。他的聲音因疾病已變的軟弱無力、含糊不清,聽來有點奇怪。我拿著錄影機,盡量不讓雙手顫抖,對準焦距,為他臉部拍攝特寫。我知道,不久之後,只能在這卷三小時的錄影帶裡和父親見面了。蓋瑞拿著錄音機放在父親嘴邊,大哥彼得在旁做筆記。我們要把一切好好記錄下來。

我在家排行老么,向來只覺得自己不夠大、不夠高、不夠壯,希望時間過的快點兒。現在,我卻渴望時間可以倒流。我恨自己從前沒有再飯桌旁陪父親多做一會兒,沒有答應和父親一起出席紅十字會聚會或為猶太人福利會募款,卻和朋友出外尋歡作樂。我沒有好好保握那些時光。當年我什麼事都找母親;是母親幫我把土司切成小片,敎我綁鞋帶、開車送我去參加過夜派對。有母親,就不愁沒有巧克力布丁吃;暴風雨的時候,我還會躲到母親的衣櫃裡,在他的長袍和寒衣之中感到安心。

母親在家的時候多,父親則經常在外,和珠寶供應商、串珠商、珠寶店老闆、銀行經理等周旋,無暇接我放學,也無暇兼顧我的便當、課本、作業等。他製造瑰麗的珠寶,給我零用錢。我則努力讀書,爭取好成績。我們兩人的工作都不輕鬆。

父親無論做什麼,都力求完美,所以很懂的教養子女。大哥彼得出生後,他就到書店搜購書籍,書架上擺滿了《如何當父親》、《你的孩子和學校》等皇皇巨著。他還參加父母之道的課程,又讀過維多利亞州衛生署的育兒指南。理論他完全懂得,只是沒有時間付諸實踐。

於是我把學校、運動、考試、傳聞等等,都留到晚餐時才說,因為父親每天都回家吃晚飯。晚餐時間一到,我們就會關上電視,把收音機音量關小,並收起報紙。這是很神聖的時刻,也是七嘴八舌的時刻。餐桌的聲音、「多給我ㄧ塊杏汁烤雞」的聲音,還有兩個哥哥的談話聲,往往使我無從置喙。兩個哥哥談的事情,一般都比我說的重要和有趣,我要誇說自己掌握了字母?他們已在練習動詞變化了。

父親偶爾有空,會和兩個哥哥做男孩子愛做的事,爬樹、比賽腕力、築沙堡。我不介意玩水槍大戰,但如果要放棄蠟筆、髮夾才能和父親一道,我可不願意。

我找到其他方法爭取父親的注意。父親喜歡孩子有頭腦,每次看見蓋瑞或彼得在學校取的好成績,臉上都會展現斜向一邊的微笑;兩個兒子當上模範生,更令他自豪的不得了。於是我依法炮製,把他拉出書房看我的成績單、模範生勳章、體育隊長勳章等,表示他的女兒和兩個哥哥一樣聰明、一樣值得他自豪。中學證書考試期間,我不眠不休苦讀,不是為了上墨爾本大學,而是要考試成績比兩個哥哥還要出色。

我知道父親愛我,不下於兩個兒子,我是他的「心肝寶貝」、「掌上明珠」,但我不是男孩。所以十來歲時,必須午夜前回家,不像蓋瑞那樣,沒有限制。所以,十八歲那年,我再加中康樂室和一個少年接吻,被父親看見,最後流淚收場;彼得十六歲失去童貞,父親卻拍拍他的肩膀,似乎頗為嘉許。此外,我的意見常被忽略,這很讓我傷心,我不只需要父親的愛,還需要他的尊重。

那時候,我常常想,將來要是能在著名的律師事務所工作,就符合父親的期望了。在斐濟,父親談及祖父泰特,一臉孺慕之情。祖父是社區領袖,對家人只有付出,性情慷慨,常在外工作,很有成就。父親也談及祖母,談到他的溫柔善良,晚上怎樣安頓孩子上床睡覺。我終於恍然大悟;父母不是和祖父母一樣嗎?我知道小時候的家庭生活受到誰的影響了。

父親說祖父對他期望很高,他渴望看到祖父臉上展現斜向一邊的微笑,渴望爭取祖父的注意,並和祖父一樣善良、聰明、能幹。我聽著聽著,不禁笑了起來。

二零零年 九月

我在父親的書房裡,不能肯定他這個表情是要我做什麼,是擦眼睛?還是擦鼻子?通常我很會猜;父親抬抬眉毛,是要擦掉眼屎;用手指在褲子上虛畫個L,是要取電腦發生器LightWriter2000。父親想和家人「談話」,就得在電腦上打字,每次辛辛苦苦打了幾個字母,存下來,有時要幾星期才組成一段話。

但是,今天他把頭向前一伸,向左一擺,是什麼意思?我費了一番功夫,才猜到他要上廁所。我大聲屬到五字,然後把父親從椅子上扶起來,撐著他走進廁所。這工作一天比一天困難,因為他跌倒的危險越來越大。我扶他到廁所馬桶前,給他拉開褲子拉鍊,然後轉頭望向別處,待聽不見小便聲音,就知道應該按鈕沖水,並幫他穿好褲子。

我細看父親的臉,看不到一絲自憐或憤怒。他說疾病使我們更加親近,又說已學會受人服侍,甚至欣然接受。他的自尊心大概不會無損,但絕對沒有喪失。他告訴我:「重要是怎樣看自己。」

父親儘管四支不聽使喚,但學會了坦然接受別人的幫助;學會了耐心處事和細心聽人說話;以親友的愛取代了辦公室長時間的工作;用積極的態度和超凡的意志力,展現了另一種堅強。

他透過電腦發聲器說:「疾病改變了我,使我進步了。因此,陌生人為我脫衣淋浴,我都不會心懷怨恨。我依舊喜歡自己,喜歡程度甚至更甚以往。」

昨天,我看到父親最後一次提筆。他想要簽名,但怎樣都拿不穩筆,最後只好作罷。現在,文件都由我代簽。問他是否因無法提筆寫字而悲傷,他說感到不便,卻不感傷悲。「上個月,我可以自己拿著湯匙喝湯,但雙手顫抖,撥掉的往往比喝下去的還要多,令我很生氣,恨自己的手指沒用,厭惡吃飯。現在,我已無法舉起湯匙,要你媽餵我,但我學到了教訓。下個月,我也許無法吞嚥,所以現再每喝一口湯,都會覺得是一種恩賜,細細品嚐享受了。」父親示意我把椅子移前,我們促膝而坐。他在電腦發聲器上打了四個字,然後按播放:「把握今天。」

二零零二年 二月

除非我們問起,否則父親從不提戰爭,即時提起,也會把「不適合孩子聽」的部分略去。例如談到雪地行車,會略過倒斃路旁的人;談到曾在礦坑工作,會避談礦工的傷亡;談到飢餓,不會說有人餓死;談到死亡,不會提及謀殺。父親常說:「那些都是過去的事了,你們是我的未來。」

父親除了頭部略向右傾,有點神經質的抽蓄外,絲毫沒有在戰爭中受過傷的跡象。他一直敎我要信任別人,要看人家的優點,要熱愛人生,不要怕冒險。現在我才想到,換個人和父親易地而處,很可能會憤世嫉俗,恨命運對自己不公,受過戰爭創傷還要忍受惡疾煎熬。父親的不平凡,鄭在他那平凡的外表之下。我努力用最妥切的句子寫父親的故事,想在字裡行間展現他的精神。

父親打出一句話:「無法和你們交談,令我很難過。」我知道這的確是他最苦惱的事。四肢枯死、頭部沉重、身體疼痛、疲倦、口福難享等,固然不好受,但最不好受的,還是有口難言,被疾病閉嘴捫舌,要哭要喊都發不出一點聲音。

我試過模仿父親的情況,坐在書房椅子上,手臂垂在兩側,沉甸甸地坐著,看見花園鮮花盛放,忍住沒喊兒子來欣賞;聽到電話鈴聲,忍住不去接,任由答錄機留言。這就是父親日常的生活,一切只有自己知道。我望向書桌,一疊帳單堆滿了文件籃,我沒有伸手去取支票簿或整理帳單,只是靜靜地坐著,絲毫不動。四周是惱人的寂靜。我這樣做了半小時,乙支撐不住。

我得知父親道別了。也許我應該感到安慰,因為要說要做的,都說了做了。大家沒有秘密,也了無遺憾。父親讓我進入他的世界,毫無隱瞞、也毫無慚愧,把他的一生和奮鬥史經過都告訴了我。一般父親不會這樣毫無隱諱,總以為必須維持堅強、積極的形象,不知道子女其實只希望父親常在身旁。

我和父親市在道別之後才真正互相了解的。由於不會有明天,我們在不拖延,也不怕提出尷尬或難堪的問題,並推掉其他約會,爭取時間相聚。我們盡述父女之情,因為明年可能沒有機會了。然則我本該感到安慰,但我卻沒有。心理上,我還未準備父親離開,我現在才開始用心聽他說話,他卻不再說了。也許,別人低聲輕語,我們才會用心傾聽。我小時候,父親表達意見從不拐彎抹角,而且聲音洪亮,連鄰居都可以輕易聽到。他走進房間,房間裡馬上都是他的聲音;他參予談話,馬上會成為主角。父親除了用心照顧事業、家庭,還是地方議會和猶太社區的領袖,無處不展現他的影響力。

父親大刺刺的個性,我雖然欣賞,卻往往令我感到難堪。少女時期的我,只求和他人看齊,父親卻事事都要鶴立雞群。因此,我不大理會他,他說話越大聲,我越不想聽。

父親病後沒有改變,依舊不在乎別人的眼光。改變了的是我;我不再因他感到難堪了。我見他坐在書房內接待客人,褲子拉鍊半開,拉鍊頭穿著橡皮圈,反而為他感到自豪。有時,母親幫他把四十公分的導管接到氣管切口的插管上,他也不會要求客人暫避或道歉,只是請大家說話大聲一點,否則在抽吸氣的雜音之中,難以聽到。他還會請客人幫他擦拭額頭的汗水,或扶他站起來。

父親這一切,不是要教導大家什麼,但他泰然自如地在客人面前接受餵食、抽溪等,請客人坐著等電腦代他說話,完全公開自己殘疾的情況,無形中給大家上了同情別人的一課。

和父親交談,使我明白病痛中積極樂觀的一面。假如我看不到這一面,恐怕就會被痛苦淹沒。這積極的一面是;現在我知道父親最喜歡的顏色、晚上做什麼夢、第一次做愛在什麼地方;我還明白了友誼、家人、情義多麼重要。父親在病中交我變的更堅強,也更加相信自己的力量。

二零零三年 二月

父親在褲子上虛畫出「快了」兩字。我望著母親,她說:「他想在一個星期之內死去。」父親受到細菌感染,一沒了呼吸器,臉上就會發青。陷在他只能躺在床上,好幾天沒碰電腦發聲器了。

父親又在睡褲上虛畫了些字。我看不懂,就改用另一種方法:「先說第一個字,那個字的第一個字母是A?B?C?」念到M的時候,他眨眨眼睛,表示對了。這個可悲的猜謎遊戲玩了兩分鐘,我終於猜到謎底:「媽媽很了不起(Mum is great)。」我點頭稱是,答應好好照顧媽媽。

星期四早上五點半,我被電話鈴聲吵醒,打來的是蓋瑞:「快來,爸爸病情惡化了。」但我股不起勇氣前往。我知道,去就會看到父親嚥氣。外子紹恩強迫我出門:「你一定要去。」

我到達時,父親已臉色發青。蓋瑞正剪掉他的睡衣,他們無法把父親抬起。彼得拿出一塊呼吸水墊,然後大家合力,把墊子放到父親臀下。有人提到尿布。我望著父親,知道他說對了:是時候了。

母親拿著電腦發聲器走進來,放在父親身旁,一按「播放」,我們就聽到父親幾星期前錄好的指示:「靈車要經過市政廳和赫茨爾俱樂部。」發聲器就這樣以冷漠的聲音,代父親敘述靈車要走的路線。

母親接著播放另一段話,是準備給父親朋友們聽的。內容是解釋他為什麼選擇這個時候關掉呼吸器,以及他多麼珍惜大家的友誼。「別為我悲傷,這兩年我學到不少東西。我們之間情深意重,這是我的福氣。」

發聲器說出感謝的話,然後是臨別贈言:「朋友,不要害怕衰老、疾病,無論如何經驗都是寶貴的。人生固然有許多缺憾和痛苦,但這無損其美妙。」我們都哭了。母親關掉發聲器,走過去親吻丈夫。她不期待任何回應,但還是把臉頰靠到丈夫唇上,只是為了感受唇的溫度。不料,父親吻了她一下。

他已有半年沒有親吻母親和兒女,因為病的連親吻都做不到。但臨終前一刻,他嘟起嘴唇,親了媽媽的臉頰。我聽到親吻的聲音,彼得也聽到了。他同樣靠在父親唇上,屏息期待。我看見父親親吻他的長子,嘴唇親親印在短髭上。他吻別了我們每一個人。

以上,擷選於讀者文摘2007年三月份
【此文章純屬欣賞,請勿隨意轉載】

* * *

這篇文章,我看第一次哭了。
整篇一字一字的打上來,還是忍不住哭了。

這真的是個感人的故事。
裡面有很多很棒的句子。

保握今天,才是最重要的。
我相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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